刚到悉尼来头几个月,我嫌自己英语口语进步慢,于是,搬出上海房东的大HOUSE,住到了悉尼郊外一个意大利人的聚居区去,房东是一个南非移民过来的五十多岁的太太,叫贝翠丝,金发,肤色白皙,身材高大。她移民澳洲已经三十多年了,我很喜欢听她说英语,非常清楚,这可能是她三十年来在异国他乡养成的习惯,但凡说英语,都努力做到字正腔圆语法准确,时间久了那脱口而出的英语竟是比澳洲当地人还好听,我第一次给她电话时,就喜欢上了她的清晰悦耳的语音,于是,很干脆地就决定搬来和她一起住。
贝翠丝是个单身女人,我猜测她早年离婚了,丈夫很可能是个当地的澳洲人,她经常对我说“澳洲男人很讨厌”,我想她的这番言论一定有个出处,想来想去,觉得一定是某个澳洲男人伤了她的心,因此才这样说吧。贝翠丝有个二十岁的女儿叫依尔妲,女儿没和她住在一起,于是,依尔妲的小屋暂时属于我。
贝翠丝的屋子比起先前我的上海房东的大HOUSE来说,实在是太简陋了。窄窄长长的,前面有个几平米的院子;一进门的左手边就是我的房间,紧挨着就是贝翠丝的卧房;有个小客厅在中间,木沙发,一台十四寸的彩电放在屋角;厨房也很小,只能容纳两个人挨着站;吃饭的屋里有张旧桌子和几把木椅子;从餐厅出去就是后院了,有棵高大茂盛的树遮蔽了她后院的阳光,树下的落叶厚厚地积了几尺厚,我想清理这些潮湿腐烂的落叶一定得请一个专业的公司才行。贝翠丝很少整理庭院,很少来后院坐在树阴下小憩,那棵遮天蔽日的大树因此成了倦鸟的栖息之地和猫儿们的乐园,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那院子很凄凉,甚至,还有一点点诡秘,除了晾衣服,我也很少进去。
贝翠丝所有的家具也很旧,有的油漆班驳,有的没上漆可以看见木材的纹理,家具上的金属拉手也已经生锈了。依尔妲的小屋里有张破书桌,有天晚上我坐在小桌旁做功课,突然看见,桌上到处都是用笔用刀刻的画的字,全是一些青春期困惑不解愤懑的语句,甚至还有脏话。打开衣柜橱的小门,上面贴了一张纸片,是贝翠丝的笔迹,教女孩怎么使用避孕套。从那以后数个夜晚,躺在依尔妲曾经睡过的小床上,经常觉得单亲妈妈贝翠丝不容易,年少的依尔妲一定很反叛很大胆。
但是,和这陈旧憋闷的老屋相比,女主人贝翠丝可以说很开朗,甚至阳光灿烂,一口洁白的牙齿每个月去检查修护,穿得也很体面优雅,实际上,贝翠丝是个地道的办公室白领!她曾用六年时间在悉尼科技大学完成了一个有关法律方面的课程,在一个政府部门工作,她的收入也不差。我一直困惑,为什么贝翠丝住在这么一个老屋子里而不象其他华人移民买了一套房子再买一套呢?许多华人移民三十年了,都有房产和生意,相比之下,贝翠丝的有点寒骖。
然而,贝翠丝很热爱生活,她是一个好厨师,很喜欢美食,每天下了班,她若没有事情,就会按照菜谱做一顿好吃的给我吃,埃及肉丸啦,意大利沙拉啦,俄罗斯红汤啦,她做过很多世界美食给我吃。贝翠丝对酒也很有研究,每天饭前饭后喝不同的酒,她还经常一边做菜一边和我聊天,她说,一个女人若是不懂得烹饪就失掉了一半生活的乐趣,这世界上,吃第一重要,你学英语,首先就应该弄清楚有关吃的东西的全部英语,其次才是学术英语。贝翠丝说,她学英语就是从厨房英语开始的,买菜记住蔬菜名,做饭炒菜看调料瓶子上的说明书还阅读菜谱,因为爱吃,就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让澳洲人刮目相看。她一边说,一边骄傲地打开身后一个壁柜,哗,满满一大壁柜精致的瓶瓶罐罐,都是各种香料调料还有饼干点心和各色美酒,这些物件在壁柜明亮的灯光下发出水晶般眩目的光芒,照亮了贝翠丝的笑容,还有她那黑乎乎的屋子。
一个周日,依尔妲回来吃晚饭,她一进门,我就觉得屋子太小太暗了,因为依尔妲很高大,她说她曾经是国家级游泳健将,是蝶泳,现在不游了,在悉尼大学附近的一个咖啡店当服务员,我说,怎么不上大学?她捏着手指关节大大咧咧地说,一边打工一边挣钱,以后再考虑上大学。她拿出一块布料展示给我看,是块褐色的缎子,写满了中国字“寿”,她说要贝翠丝给她缝件礼服参加PARTY,她用手指比划着样式,我笑得差点把水喷出来,因为那么一块用来做马褂的布料她要做条紧身超短裙似的衣服,裹在她那牛高马大的身上,不知道会有多么搞笑。我问她为什么不要洋礼服呢?她很洒脱地打了个响指,酷酷地对我说,要与众不同。依尔妲说她眼下正在攒钱,下次要去中国苏州旅游。晚饭匆匆吃完,依尔妲就带上一顶和她身高极不相称的小毛线帽子骑着自行车走了。
后来又见过几次依尔妲,她依然精力充沛地骑着自行车匆匆来赴晚宴。贝翠丝过生日了,在一家非洲餐馆里,那天,依尔妲没戴小帽子,穿了一条性感的迷你裙,一双大皮靴,很女人味地披了一块精致的披肩,化了装,她吃了一点东西就到楼下去了,上来的时候她又大大咧咧地对大家说,每人十五元,我的那份已经付了,拜。然后,就第一个离开了餐馆。依尔妲走了,贝翠丝似乎显得轻松了,她很风趣地说了许多笑话。回去的路上,可能多喝了点酒,她说起晚餐上一对始终坐在一起的老绅士,她说,他们是同性恋,相爱了二十五年了,一个是舞台剧务,一个是老师,他们都是很好的人,还领养了一个孩子。末了,她问我怎么看待同性恋?我说,无所谓啦,只要快乐幸福就好。贝翠丝连连点头,她说,中国人现在也接受同性恋了?我说,是我接受了,我不能代表全中国人的观点。说着,贝翠丝哈哈大笑,她说,是这样的,这世上,女人可以爱男人,男人可以爱女人,那么,也应该允许女人爱女人,男人爱男人,随他们去了。
回到家,贝翠丝径直就进卧室睡了。半夜上洗手间去,我却在走廊里捡到了她的靛蓝色的丝绒披肩,上好的料子很柔软,孤零零地被丢在了冰凉的地板上,不由地想起许多事情,似乎,依尔妲没有给贝翠丝送生日礼物,贝翠丝今晚既没有生日蛋糕也没有吹蜡烛,难道没人为她准备这一切吗?想想若在中国,我若给妈妈过生日,付了自己用餐的那份子钱就走了,妈妈会怎样伤心啊。
贝翠丝病倒了,很严重的感冒,成夜的咳嗽。我听到她给依尔妲打电话,声音很大。后来,她出来时,围着一条白色的大围巾,穿着澳洲的羊皮靴,头发凌乱,满面怒容,一边揩鼻涕,一边对我说,依尔妲在鼻子舌头和肚脐三个地方打了几个孔,带了那种恶心难看的金属环,现在舌头都肿了,要吃消炎药,并且,依尔妲还和一个年纪比较大的男人同居了。贝翠丝气得喝了口水就进门睡觉去了。看着她气呼呼地关上卧室的门,我突然觉得无论是东方妈妈还是西方妈妈都那么相似,从爱的角度来说,都希望孩子收敛些传统些好。那天,凌晨四点多,被窗户外的汽车吵醒了,醒来,觉得贝翠丝的老屋子又黑又潮又冷,似乎到处都是冷飕飕的风,盖了两床被子还觉得冷。天亮了,勉强起床,拉开厨房的灯,烧水,烤面包,想给贝翠丝做顿早餐,却发现干净的盘子一个都没有,于是就打开洗碗机,我吓得叫了一声,那还没来得及洗的刀子叉子盘子上爬满了黑黑的蚂蚁,情景非常恐怖,我迅速地关上了洗碗机,出去在街角的面包店买了牛角包回来吃。
在贝翠丝生病的两周里,依尔妲始终没来看望她。我几乎每晚失眠,因为那薄薄的墙壁怎么也挡不住窗下街边汽车来往的声音,并且贝翠丝咳嗽的声音在清冷的冬夜里听上去让人难以入眠,我深深地感觉到了贝翠丝的孤单和可怜,尽管她很乐观也有很多朋友,但真正能关心照顾她的亲人其实一个都没有。而那沉闷的老屋子里,少了贝翠丝锅碗瓢盆说笑声,对我而言,仿佛就象掉进了冰窖里,我的功课直线下降,疲倦,焦虑,忧郁,使我完不成论文,我再次想到搬家。
等贝翠丝病好以后,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新的住所,和她辞行的那天,我特意多坐了一站路,在街角一个著名的花店里,买了一大束美丽的鲜花送给贝翠丝,贝翠丝见到鲜花的时候,我看见她从未有过的兴奋,不知她从哪里找出了一个漂亮的大花瓶来,一边插花一边夸我是一个很会体贴人的好女孩,但是,当我说要离开她的时候,贝翠丝的神情一下子黯淡了下来,她很不高兴地说,我的房子太旧了太冷了,是吧?我没有很多钱去买新房子。她从眼镜的上方看着我说,我把依尔妲养大真的很不容易。
搬家的那天,贝翠丝一早出门的时候交代我,东西搬完,就把钥匙从窗户里扔进来,不要说再见,你还可以再来。走的时候,我把那曾经是贝翠丝和我的家打扫整理了一番,写了一张卡片放在她的桌子上,感谢她对我的照顾。站在厨房里,我想去喂喂她心爱的猫索非亚,可是,房前屋后都没找着,那猫也经常失踪,不着家。
后来,我和一个新西兰移民过来的ABC香蕉女孩住在了一所宽大温暖的公寓里,可是,有很长一段时间许多个黄昏里,我坐悉尼的轻轨小火车回那公寓,经常想起贝翠丝戴着老花镜,一边炒菜,一边问我,你知道这种作料的英语怎么说吗?你会拼出来给我听吗?你知道吃西餐的规矩吗?那么,中国的饺子怎么包的?说来给我听听。悉尼小火车向前奔驰,想起贝翠丝,眼眶湿润了,而那心底里其实是装满了她如母亲般对我的亲切和温暖。
(雷莉 悉尼 2007年)
星期二, 六月 26, 2007
我的澳洲房东贝翠丝 - 雷莉
订阅:
博文评论 (Atom)
3 条评论:
您说的故事很有可读性.富于想像,细于观察,尤其擅长人情世故的理性分析.希望有更多的拿手好戏面世.大河上
雷莉说, 谢谢大河的鼓励,我一定好好写,还有好多心底里的故事慢慢写慢慢讲.
给大家推荐由北岛主编的"今天"网址,那是:http://jintian.net,希望读者有更广泛的选择和涉猎.另外看过以前的"海归采访录相"和"雨田写真".当时有些感触灵动想探询一下,但不知怎么又冷却了.大河上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