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 九月 03, 2006

轻 尘 - 雷莉


(一)
樱被前任男友甩了,咬咬牙从深圳过来,在悉尼大学读市场学硕士。她属于那种乍一看很一般,但仔细看却很有味道的女孩,单眼皮,然而睫毛又黑又长还微微上翘,皮肤不是很白,但正是悉尼满街“鬼妹”时下流行的柔和的棕蜜色;嘴唇有些厚,稍稍翻起,有颗黑痔却恰到好处地长在弯曲的下唇线旁,平添了几分妖媚。

樱在很年轻的时候到深圳闯荡,遇到了“前任男友”,从一见钟情到租房子住在一起打拼天下,两人走过了六年的时光,直到樱28岁。

就在樱28岁这一年,前任因为做电脑生意,意外地发了笔财,同时,还认识了一个大买方,那女人比他大六岁离了婚亦有个孩子,但象多数有钱女子一样保养得很好。生意几经来往,两人就走在了一起。并且打算结婚,共同开拓国内电脑市场。樱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前任甩给了她一个存折,说是给她的补偿,拿了几件换洗衣服就走了,看来也着实不需要什么其他的,那边已经应有尽有,樱当时站在租来的房子里,下午的阳光刺得她头晕目眩。

六年时光,彼此连分手饭也没吃,怕是在一起,倦了,也未必可知。

后来有一日,樱突然明白,男人是想要打拼天下的物质,而他那时正好是处在小试牛刀,初尝甜头,急需有人助他一臂之力,好奋勇游到对面花花世界里去的时候,或许,在他潜意识里,一直等着的就是这么一个能帮助他的人出现,谁又知道呢。而这六年,樱傻傻地原以为这是男人的自尊心在作祟呢,总想条件好些才把她娶了去的。可是,结果却是,娶了个比她有钱的。

存折上的钱,刚够她在深圳买一套两居室的房子,是不是算是给她了另一个归宿?

樱已经恨透了深圳的名利场,她怎么会去买套房子?她把这钱换成了去悉尼的机票,去大洋彼岸深造的学费,想忘了那个人,从头在异国他乡来过,可前不久,那个男人仍然“伊妹儿”她,说没有她的日子,仿佛也不习惯了似的,对过去没有温柔相待她而深感抱歉。

樱刚和亦丰约会的时候,视他如知己,把这伤心的往事都抖给他听了,本也没打算把这些陈年往事瞒着他,吃过亏,没让她变得怯懦,反而平添了几分勇敢和坦率。

可惜,亦丰当时淡淡然,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起身弹了弹烟灰。

亦丰一直记得,两人在刚刚相识时,就把许多的事情说得很明白很透彻的,他们当初是那么寂寞的两个成年人,今日走在一起,也无非是在异国他乡图个一时浪漫图个需要罢了,除此之外,他不想涉足爱情,他想那是两人都不想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

再说,樱当时倾其所有来到这里,就是想离开那个伤心之地,不再回国的了,而亦丰却是怎么都得回去的那种公派留学生,他们的未来在一踏上澳大利亚这片土地时,就注定不一样。何况两人是那种经历过世事,精明得可以的年龄,谁会为对方让步呢?若要表示点什么,亦丰又能表示什么呢。

其实,无论樱拥有怎样的过去和未来,和亦丰他都是不相干的,亦丰是不会放弃他的前程的,出国前,他就是北京一国家机关最年轻的副处长了,出国只是来镀金,回去后等待他的是平坦辽阔的仕途,谁愿意放弃!

半年前,在拥挤的火车车厢里,亦丰一眼把樱看得明白,想这种年龄的女人出国读书,要么是情感不顺,要么是很有事业心的那种,而樱那黑黑长长的眼睛藏在卷曲的眼睫毛里,似有说不出的漫不经心和波澜不惊,这和亦丰在北京大机关大公司见惯了的如鹰眼一般锐利的女处长女科长女秘书的眼光是不一样的,那么,似乎,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是不可能深藏升官发财的欲望了。亦丰喜欢女人的眼睛少一些咄咄逼人之气,多几分柔和恬静,就象樱的。因此,两人就这样,一个凝视,一个回眸,相识了。

而樱是端庄地,是不可琢磨地,她从不在亦丰的公寓里过夜,樱在的时候,亦丰的北京女友也有电话打来,亦丰当着她的面,接过四五个,暧昧不清地说几句,樱当然是明白人,但她什么也不说。甚至有一次,樱和亦丰刚刚亲热完,电话就响了,亦丰哼哈着说了有足足二十分钟,可惜,樱仍然,还是没有说什么。这种态度倒叫男人有些不安。

但是,今天无论怎样,他要告诉樱,那个北京女友就要和公司里的一个访问团过来几日,可能就是明后天到。他告诉樱的时候,怀着一种说不清的心理,一是试探樱,希望她表个态,到底怎样看待他们这半年的关系;二来,到底出于诚实的心理,他给樱打过招呼了,至于以后的结果就慢慢来看了。当然,亦丰希望,无论他是否爱她,樱是爱他的,这是男人奇妙的心理,仿佛多了这一层,就能证明自己的男人魅力一样。

终究,樱让他失望了,当他吞吞吐吐把那个人要来的意思说明白之后,樱厚厚的嘴唇不置可否地抿在了一起,双眼眯了起来,看着他,笑了,这个表情是不可琢磨地,有些世故,有些鄙视,更多的是一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然后,樱说,你自己觉得呢?那就叫她来吧,我今天就把在你这的东西带走了,最近也不会和你联系了。

好像是归还一件物品,说声谢谢要走人了。

亦丰以前经历的事情也不少了,但到了澳大利亚他发现许多事情竟然不在他的控制之中,例如,眼前这个结果,是他没有料到的,显然,樱是和他玩玩,连吃醋都谈不上,真的没把他放在心上。

这让男人那方面的自尊心受到了挫折。这半年,他们虽不住在一起,可每周也至少一次肌肤相亲啊,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是怎么啦?

樱再转身走时,轻轻说了声,保重吧,把一个“吧”字的尾音拖得很长,亦丰竟然有窒息的感觉。

门关了,亦丰拿起一个枕头想扔过去,但是,却没有力气,他恨恨地低声骂了一句“XX”,骂过之后,他把自己吓了一跳,因为,他心里是清楚地,樱从未欠过他的,樱的这种态度亦和他的有关。

(二)

恰巧正是寒假期间,离开学还有几日,第二天,樱辞去在麦当劳做清洁工的工作,就离开了悉尼,只身前往珀斯--澳大利亚西边一个美丽的港口城市去了。

珀斯在太平洋和印度洋之间,是另一番风景,樱不想亏待自己,入住的酒店是四星级的,就在海边,可以望见长长的海滩,夕阳西下,还有冲浪的人们。看久了大海,就不觉和海一样沉静下来,是夜,樱睡得很好,连梦也没做一个。樱在澳大利亚也没什么朋友,最亲近的人,恐怕也是亦丰,可这么一闹,也没必要联系了,樱把手机也关了。

樱到街上去走走。时下,天气还有些凉,樱穿了件紧身的暖和的靛蓝色唐装,把长长的头发披了下来就出了酒店。一路上都有人看她,合身的唐装前襟绣着一朵娇艳的牡丹,宽大的袖口滚了黑边,平添了许多贵气,还好樱不是很高大的那种女孩子,她是苗条而又柔软的,这样的唐装穿在她身上,是最恰当不过的了。

有许多家卖土著艺术品的商店,樱在里面徘徊,却是什么也不想买,从店里出来,有人在耳畔说“你好”,吓了樱一跳,因为对方是个澳大利亚人,说“你好”,字正腔圆,倒比樱这个从南中国来的女孩子说得还好。蓝蓝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高高的个子,三十出头,不是很英俊,但有几分斯文,樱迎着他,笑了,樱的笑或许在洋人眼中是更有魅力的,因为她细长的眼睛如他们见惯了的中国古代仕女图上的一般---他们认为那才是中国美人的眼睛,况且这黑且长的睫毛把这弯弯的笑眼勾画得总是很鲜明很生动,还有这样生动的眉眼长在洋人整日晒来晒去却可遇而不可求的棕蜜色柔和的肌肤上,反要比国人公认的那种大大杏眼洁白面孔不同凡响得多,高贵得多,原因还在于这张脸在洋人眼里,是精致的异国风情的女人的脸,所以就经得住一看再看了。现在,湛蓝的眼睛就一直这么盯着她看。

澳大利亚男人又说话了,他说,他在中国学过四年的中文,恭敬地掏出一张名片,上面用中文印着一个响当当的中国名字---曹操。

樱又笑了,她说,你看过《三国演义》?

曹操说,我看过小画书,他是我崇拜的英雄。

樱说,真了不起。

曹操显然下过工夫学过普通话,他不怎么费力地和樱聊起中国许多的事情,甚至还向樱推荐了一部中国电影--《小裁缝》,这部电影樱没有看过,曹操于是用中文向她讲述了电影的梗概,他居然还认识里面的女演员周迅,曹操说周迅没有樱好看,太象个营养不良的小女孩了,樱被他夸奖得不好意思了,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印在珀斯马路上的影子,此时被合体的唐装包裹得玲珑有致。樱拢了拢长发,说有事要走了。

曹操说,你能给我你的电话号码吗?我可以打电话给你吗?

樱撒谎说,我没有手机。

曹操说,那你住在哪儿?我请你喝茶,可以吗?

樱面对着一双坦诚热切的眼睛,她想,不就是喝喝茶吗?何况,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茶友啊。樱以前在深圳一家外企做过两天办公室秘书工作,她和那些大鼻子蓝眼睛的外企老总打过交道,她深知,眼前的曹操是出于真诚想认识她。

樱把她住的酒店的电话号码给了他,曹操很仔细地把那张小纸片叠好放进了衣兜里,樱朝他挥挥手,就走了。

一个人出来旅游,寂寞是寂寞,但很自由潇洒,樱推门进了一家临街的咖啡店,要了一杯香浓的意大利咖啡,打开包里装着的一本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就旁若无人地看起了书。咖啡喝尽了,又要了杯绿茶,后来肚子有些饿了,就要了一块蛋糕,吃蛋糕时,才抬头细细打量这家咖啡店,陈设的都是些很古老的粗笨的家具,头顶甚至还悬着一个硕大的电风扇,柜台角落错落有致摆放着大大小小的不同款式的马灯--那是很早以前渔夫捕鱼用的,墙上的壁灯也是很古老的那种,散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光,甚至墙角还有一架古老的风琴,午后的阳光从落地玻璃窗射进来,正好给旧风琴拉了一条灿烂的口子。不停有人出去再进来,摇晃着的门上镶嵌着几何形状五彩的厚玻璃,反射出班驳的光,照得人有些迷糊。

樱不知自己是看小说有些头晕了,还是这古老的咖啡店让人沉醉,兀自托着腮,看着一盏盏马灯,呆呆地坐了很久,直到夕阳西下,直到咖啡店的老板点亮了几盏柜台上的马灯,直到老板放了一首老歌,卡彭特的《昨日重现》,才把她唤醒。

樱回酒店又睡了一大觉,觉得这样睡下去何尝不是一种幸福啊,她有太多的伤心事了,而无法向人倾诉。要说樱一点都不喜欢亦丰那是错的,不仅喜欢,而且是越来越多了,这点女人和男人不同,只是亦丰他自己从未说过他们的未来,他更多的是和樱讨论他自己在国内光辉灿烂的前途,这多少让樱想起从前那个人,想起这些,就伤感地把那刚刚萌芽的感情搁在了一个没有阳光的小角落。

要让樱跟他走也不是没有可能地,但前提是,亦丰爱她,樱和世间多数女子一样期盼爱情,有一次,樱记得自己这么跟亦丰说过,但是,亦丰满脸是不置可否地神色。可是,谁能想到,亦丰的北京女友说来就来了,这次是教樱无处可逃,以前亦丰也说起过这个女朋友,樱也听他们打过电话,但是樱想,日子久了就会断的,那人又不在身边,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差别---她倒是把事事往好的方向看去,然而,没料到,该好的还是那么好。自己这半年又算什么呢?

樱的泪水濡湿了洁白的枕头,海风吹起了她房间的纱帘,恍惚不定地柔柔地自上而下鼓起又落下,樱看呆了,竟然没有泪水了--也不知道是风吹干了,还是风把她的魂魄带到了远方。

酒店的冰柜里有啤酒,樱打开一听,一气喝完。

樱最没料到的是,自己为解一时郁闷,和亦丰在了一起,到头来,反把自己又弄丢了,此时加倍的郁闷了。

电话响了,不接也知道是那个曹操打来的,这样寂静的夜里,找个人聊聊天,又有何妨?樱接了电话,曹操说,他就在楼下,我们去喝热巧克力,怎样?

樱说,好的。

樱再见到他时,曹操穿了一件黑立领薄呢大衣,头发也是刚剪过的,看来,他为来见樱,着实好好打扮了一番。樱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把头发扎了起来,一大把活泼泼地甩在脑后。

他们没走很远,夜晚,珀斯的风很大。曹操领着樱去了一家甜品店,买了一杯热巧克力给樱,樱的胃里空空的,只有凉啤酒,现在添了热巧克力,感觉到脸上有了红晕。曹操把她照顾得很周到,眼睛不离她左右,终于,很中国式的问了一句,你多大了?

樱说,29岁,快三十了,你呢?

曹操说,34岁。停了片刻,曹操又说,你看上去象只有二十岁。

樱说,你看我的眼角都有皱纹了。

曹操很认真地来看,樱不好意思地把头侧过去了。曹操是善解风情地,他趁势帮樱整理了一下头发,樱却敏感地坐直了身子。

曹操说,我带你去一处地方听音乐。

出了甜品店,夜风吹得人有些冷,有些乱。曹操很绅士地让樱的手挽住他的,樱挽住了他的,两人走在街上,昏昏的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奇怪的是,竟然没人用中文或英文说句什么。

(三)

那是一处高雅的地方,在珀斯另一个大酒店的顶楼,有喷泉有香熏草,还有许多举止高雅,衣着得体的男人和女人。有人和曹操打招呼,曹操有樱的陪伴,看上去很自豪很骄傲的样子,这是樱没有料到的。

曹操说,他曾经是学习国际贸易的,这里是他一个朋友开的酒吧。除此之外,曹操什么都没有再说,樱什么也都不想再问。

曹操很体贴地为樱点了一杯女士红酒,樱很快就有些头昏了。曹操在她耳边说,你真的很漂亮……

樱已经过了单纯的年龄,但也不再假装单纯,她是懂的。樱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改用英语给曹操讲了一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其实就是樱,另外两个是她以前的男友还有悉尼的亦丰。樱说完,斜眼看着曹操说,你说,这样一个女人的心情,你现在能明白吗?我就和她一样,此时什么事情都不愿意想,不愿意做,和你听听音乐就足够好了。

曹操饶有趣味地看着樱说,我没有别的意思,请你相信我,但我真的很喜欢你,我们可以重新开始,这和你说的故事不是一个故事。

樱楞住了,她再一次在曹操湛蓝的眼睛里看到了那种真诚和热切,樱到澳大利亚来了近一年,樱知道,蓝眼睛黄头发的爱情说来就来了,他们的浪漫和柔情淹没过许多亚洲女人,有许多人从他们的蓝眼睛里浮上岸来,却再也不想跳进其他颜色的眼睛里了,原因之一就在于他们似乎很懂得女人的心。樱还没有做好准备,她不打算跳进那片湛蓝的海洋里,她怕她到时没有那样的勇气游上岸来,她是一个柔弱的中国女人。

曹操把宽大的手掌放在了樱的背上。樱说,我要回酒店了。

酒店门口,曹操礼貌地拥了一下樱,并说,晚安,然后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后来的几天,樱独自到珀斯周围的一些小岛去游玩,但无论回来多晚,曹操一定都会给她电话,并在楼下彬彬有礼地守候,和她去喝热巧克力。樱走的前夜,曹操提议樱去他的家里看看,他说,我是君子,我们可以互相了解并且成为你们中国人说的知己。

樱笑得很痛快,这是她旅游以来笑得最开心地,但是,她还是没去。

因为,她的心,还在等待另一个人的声音。

(四)

亦丰的北京女朋友当然来了,亦丰去悉尼机场接的她。

半年没见,双方都有些生分了,特别是亦丰,看那个人,怎么看怎么也不舒服了,问题出在她粉红的套装上吗?好像不是,那是她精致的化了装的脸蛋吗?好像也不是,从前在北京她也一直是这样的,她在一家大国企里做总经理助理,人不能不是那种紧绷绷地临战状态,这也是亦丰理解的,可如今就是不舒服了。后来亦丰听她指挥他去搬她的总经理的行李时,感觉特别刺耳,他才明白这北京女人整个儿让他不舒服的原因出在哪里了,但是亦丰什么也没有说。

路上,亦丰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今晚该睡在哪里。

亦丰在北京有自己的一套房子,那时,到了周末两人就去那里幽会,亦丰刚到澳大利亚的头两个月是很想念那些个浪漫的周末的。后来遇到了樱,就渐渐把这些思念收藏起来,慢慢就又淡了。现在,要让他再把那些小思小念再提起,亦丰觉得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但是,这个夜晚不和她一起分享,等于是宣告两人的关系结束了,但那有必要吗?樱把手机关了,也不知她在哪里,是让他心寒了的。如果和这边也闹崩了,再过几个月回国时,又将该怎么办才好啊。

晚饭,亦丰是和北京女友她们公司的老总,还有几个领导一起吃的,吃的很好,在唐人街一家鲍鱼海鲜酒家点了满满一桌。亦丰在国内也经常这样被人宴请,到澳大利亚几个月来,竟然有些陌生了,不过,毕竟他是在场面上混久了的人,很快他就融入了他们的气氛中,海吃海喝起来。席间,亦丰也有别扭的时候,他的北京女友尖声尖气地忙着招呼这些个领导,还把亦丰当作一件礼物似地介绍给在座的头头脑脑,亦丰觉得很是尴尬,毕竟他是沾了这女人的光才混了这顿好饭吃的。

晚饭过后,领导们都结伴去逛悉尼的夜景。北京女友把他们送走以后,才转过头来对亦丰说,我们只能在这呆两个晚上,后天要去墨尔本呢。亦丰心里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就又掩饰着说,怎么不多呆几日呢。

北京女友的心思还不完全在他身上,她没有注意到这语气里究竟有多少真实的成分,她是那种对自己充满信心勇往直前的人。

不过,她确实应该有信心,名牌大学毕业,高干子女,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总经理助理,经常陪老总出国考察访问,见过大世面,尽管三十了,青春在远去,但是她不怕,她有自己的荣誉和事业,围在她身边向她献殷勤的各种男人都有,因为有了他们的存在,她从不畏惧脸上的皱纹和即逝的青春。亦丰是了解她的,他们从小相识,他们的父辈曾经是战友,而今,他们俩在国内是战略合作伙伴关系,把他们拴在一起的不仅仅是感情因素。

因此,从某种程度来说,亦丰是有些怕她的。

亦丰这一夜留在了北京女友的房间里。

这个夜晚,他做了一个梦,梦里,那细长的眼睛,在密密的密密的睫毛里笑,他激动地想去亲吻那眼睛旁的皱纹……

醒来,北京女友已经起床去陪领导了,留给他一个字条,“自己去找吃的,我们出去走走,吻。”

亦丰打开了手机,他想给一个人打个电话,但是,他没有勇气按下那一串早在心里捻熟了的号码。

亦丰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夜之间,胡须疯长,憔悴不堪。

憔悴许是心累,也未曾可知,可是,第二夜,他没走,也留了下来。

亦丰把北京女友送上了去墨尔本的航班时,樱也回到了悉尼,他们没再联系。

很快,亦丰公派留学结束,归国的日期就在眼前,亦丰拨了樱的号码,已经停机了,于是就给樱从前的住所去了个电话,房东说,那个中国女孩两个月前早就搬走了。亦丰找樱找了一大圈,然而,樱好像是空气,一下子从悉尼蒸发了,他什么也没找着,他知道他是找她找得太晚了。

亦丰不死心,他在临走前,他仔细想过,如果不去和那个人说说话,那将会是他终身的遗憾。他来到了樱所在的学校,找到了系里,接待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慈眉善目的办事员,她很快从电脑里调出了樱的资料,她认真地把亦丰看了好几眼,低声地问他:“请问,你是她什么人?”

亦丰说:“一个好朋友。”

办事员用英文说得很慢,尽量把每个音节发得清楚,她说:“很抱歉,她出车祸死了,是在上个月。”

亦丰楞住了。在他拼命思索的时候,她同情地递给了他一份英文报纸,报纸上说,“那场车祸中,死去的叫樱的中国女孩还有一个学期就拿到市场学硕士学位了,她的功课很好,是个勤奋的学生。车上的司机受了重伤,终因抢救无效而在医院身亡,临终前,他说,他是樱的朋友,从珀斯过来,专为庆祝她的生日的……”

亦丰看着报纸,顿然觉得这个世界索然无味,原来,一个人要离开一个人以及她身后五光十色的世界是这么轻率的事情,甚至连招呼都不用打。他边走边想,樱在离开这个世界的刹那有没有想起过他?然而,这些日子以来,他是经常想起她的。

他已经记不清他是怎样从樱的学校里出来的,依稀记得,那个优雅年迈的办事员临走前对他还说,樱的母亲来过,已经把她带回了中国。

亦丰,耿耿于怀的,还有,和樱一起走的,竟然是个蓝眼睛黄头发的老外,他想知道樱是怎样认识他的。亦丰记得,樱说过,她不喜欢和蓝眼睛黄头发谈恋爱,她说看不懂他们在想什么,但是,毕竟她还是和那样一个人一起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现在想挽留都挽留不住了。

亦丰回到他那已经收拾清爽的公寓里,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放着不多的一点行李,这里,曾还有过他和樱短暂的爱情,亦丰想去寻出点樱的纪念品来好把它们带回中国,却发现他们两人连一张合影也未曾留下,而他能带走的亦只有樱留在他枕畔的点点温馨了。

在亦丰拎起行李离开公寓的刹那,恍惚间,他又看见了那双细长的藏在密密睫毛里的眼睛正闪着柔和恬静的光芒看着他,还有那天那个人那句拖长了尾音的“保重吧---”在屋中轻轻回响,没想到那竟是樱和他永别的话语,而他后来还骂她什么来着?

亦丰泪水滂沱,兀自靠在门上,没有气力再走出那扇门了。

樱去的那天,正好三十岁。
2003年岁末 悉尼

3 条评论:

匿名 说...

很感人的故事,写得很好。

江玲 说...

天哪,你为什么要设计这样一个结局?

匿名 说...

轻轻地 我走了
正如我 轻轻地来
挥一挥手 不带走一片云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