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亚洲女孩,在他身后,一直跟着他,他发现这个秘密的时候,天色正渐渐变暗,奥克兰这个绿树丛荫的公园里游人和行人越来越少了。
他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停下了脚步,路边有丛不知名的花在悄悄绽放,花瓣是粉黄色的,重重叠叠,在清冷的冬日黄昏里,显得格外刺眼。他拿出了相机,其实,他不那么喜欢摄影,他觉得所有的照片都比不上人肉眼所见的真实,更比不上记忆中的鲜活,而这一次他带了相机出来旅行,是因为这次旅行之后,他就有澳大利亚绿卡了。这是澳大利亚移民规则,在他拿绿卡前,必须出境一次再重新入境,也就是说他花三天时间,从澳大利亚飞到新西兰转一圈,再飞回澳大利亚时,他就是澳大利亚永久居民了。
他沉沉地吸了一口气,他闻到了潮湿的空气里馥郁的花香。他好久没有闻到这样的花香了,记忆中,陌生的IT专业几乎掏光了他所有的知识,沉重的留学费用带给他的压力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未让他轻松过,他所有的时间都被功课和打工占据了,他已经闻够了厨房里的油烟味还有火车站厕所的味道。留学清苦忙碌的生活里,有过这样静静站立,品味花香的时光吗?他轻轻问自己,笑了。
身后有人,他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女孩子。
他的耳朵已经熟悉她的旅游鞋摩擦路面的声音了。
其实,他站在这条小径上,就是为了等她。
女孩子也停住了脚步。
他还是没有回头。
他是一个沉静内向的人,大学毕业后,谈过一次恋爱,初恋的女友给了他青春记忆里最初的女人的印象。现在,站在这奥克兰深秋的花园里,曾经的女友和他是那么遥远了,遥远得有些心痛,他知道没有他和她的那次分手,他永远不会考托福出国成为澳大利亚公民,是初恋的女友刺激了他--当年和他分手是因为她投向了一个怀揣着美国绿卡的男人怀抱。
这么想来,忽然,他觉得身后这个跟了他一个下午的陌生女孩反倒比初恋的女友亲切得多,但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转过这条小径,走上了林荫大道。
女孩子跟着他也走上了林荫大道。
他再次审视了一下自己的装束,白色的羽绒服,兰色的牛仔裤,有些脏了的旅游鞋,一望就知道是个留学生,如果还有什么吸引人的话,那就是他的脖子上有条红色的围巾,质地和颜色都是上乘的,那是他送给自己二十六岁的生日礼物。对了,他突然记起自己的头发有些新潮,到新西兰来以前,他去理发,理发师觉得他长得有些特点,说他酷,末了,免费给他染了染头发,颜色是栗色的,正好和他栗色的眼珠相配,他有四分之一的哈萨克族血统。他想他除了口袋里没有太多的钱以外,他一切都还算体面的有序的。
他站定,转身。
一缕金色的阳光正好照在女孩清秀的脸上,年龄和他差不多,抑或大一点?直发,飘飘洒洒地散在肩上,女孩穿了一件厚厚的黑高领毛衣,外面是一件半长的黑风衣,她的背后绿树丛丛,恍惚间,觉得那绿把她一身黑染了,黑沾了些生命力,是有些湿润的黑,黑色使女孩看上去很清丽,他曾经学过素描,他想,如果现在有支笔的话,他一定要给她画一张,她是很好的模特儿。
他说,你好。
女孩咬着舌头,艰难地说,里好。
他听出来,这女孩不是中国人。
(二)
他皱了皱眉头,想了想,又说,Nice to meet you.
女孩也说,Nice to meet you.
她的发音糟极了,这次,他听出来了,这是日本口音的英语。
没等他问她,女孩自己用不流利的英语说,她来自日本,来旅游。
他说,他就要成为澳大利亚人了,但他生在中国,也是到奥克兰来玩的。
他没说很多,因为他已经发现他们两在交流方面存在一定的困难,他不会日语,而女孩的英语实在是很差。
一时间,他想走了,南半球冬日的夜晚说到就到的。
女孩很敏感,看出了他的企图,她说,Photo, OK?
尽管只有两个单词,但已经足够多了。
他帮她拍了很多张,她也帮他拍,在华灯初放的时候,他们还拍了合影,帮他们拍照的新西兰人,以为他们是情侣,开玩笑说,来个Kiss,近一点再近一点。
女孩坦率的眼神里现出调皮的神色,他也表现出从未有过地豁达和开朗,他们没有跟别人解释说,他们才认识了半个小时,而是互相看了看,很自然地靠近了些又靠近了些,后来,不知哪来的勇气,他把手搭在了女孩的肩上,温柔地拥着她,他没注意到友好的新西兰人帮他们拍了几张照片?他闻到了女孩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很迷人,是香水?又好像不是。
女孩艰难地打着手势,说着几个英语单词,他终于明白,她邀请他吃晚饭。
他笑了。
女孩这次很快说出了一个英语单词,nice.
他知道她称赞他帅来着。
他随女孩走进了一家日本料理店。店里不是很多人,女孩显然不只一次到这里来吃过饭,他们各自要了一碗面,他注意到女孩的指甲很干净,没有擦指甲油,手指白皙修长,一看就是那种很乖巧的女孩子。女孩端端正正地坐好,有礼貌地向他致意,等她抬头时,他看到她的五官很精致,只是瘦了些,没有化装,给人一种太冷清的感觉。
女孩指着他的围巾说,很好看,我以前也有一条,但是丢了。
他说,这是我给自己买的生日礼物。
女孩一时间没有听懂他的英语,只是谦虚温柔地笑着。
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许,什么都不说,就足够好了。他们望着彼此的眼睛觉得这样很有趣,都笑了。
日本面上来了。他吃得很快,女孩善解人意地笑着,问他是否还要来一碗,他说,够了。
女孩使劲地点了几下头,用日语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她望着他,又笑了。
他感到自己几乎要在这纯净温柔的笑容里被融化。他开始感谢澳大利亚移民局为他们这些新移民制定的出境入境的规定了,没有这个规定,他以为他的日子永远会那么实实在在无风无浪地过下去呢。
从料理店出来,女孩很自然地把她干净的小手交到了他的手中。她的手真凉,但很柔软。
冬天的奥克兰街上,行人早早回家了,他哈了一口气,解下他的红围巾,体贴地把它围在女孩的脖上,女孩被感动了,街灯下,眼睛闪闪发光,看上去楚楚动人。
他用很慢的语速开始给女孩讲他留学的经历,说到女孩不懂的地方,他就跳过去不讲。女孩很专注地听,有时说几句日语,有时说几个英语单词。他们就这样聊着,有时也什么都不聊,彼此享受着这样的沉默时光,走完了长长的一条街,又走了一条街。街上起风了,还飘起了些小雨,晕黄的灯光把雨丝织得迷迷蒙蒙地,一片又一片。
路过一家酒吧,里面有许多人在拉风琴唱着歌,女孩问他,要进去吗?他说,不,我不喜欢喝酒,我喜欢安静。
女孩说他是个好男人,说她的父亲是个酒鬼,有时喝多了还动手打她母亲和她,他从她断断续续的英语里猜出了她的痛苦。
他没有告诉她,他的父母在他十岁的时候,因为一次车祸,两人一起走了,他是在新疆的外婆把他抚养成人的。
终于,他找了个机会,打断了她,他不喜欢听别人痛苦的叙述,这样会使自己心中的痛变得更痛。他说天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走了一圈,其实女孩住的酒店就在白天他们相遇的公园旁边。他送她到酒店的大堂里,跟她道晚安,再见。
女孩的眼睛望着他,不舍,依恋,信任还有不知从哪来的湿漉漉的感动。她把手从他的臂膀下深深地叉过去,抱住了他,她的黑发上还沾着一些冰凉的雨珠,贴到了他的下巴上,反倒让人觉得有股沁人的暖流从心底流出。
(三)
女孩的房间内,地毯上躺着一个硕大的黑色的硬壳旅行箱,他几次想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出来旅行?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不想探询一个人的秘密,他想,别人不想说的,一定有她不说的理由。
他说,我睡在地毯上吧,你睡床。
女孩温柔地点了点头,象母亲一般帮他在地毯上飞快地铺好了临时的床铺。他草草地洗漱好,打着手势对她说,我要睡了,今天在外面玩得很累。女孩欠身,点头,表示理解,从茶几上为他捧上了一杯茶来,他喝了一口,清香扑鼻,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的好茶,他真诚地向女孩道谢。
等他喝完了这杯茶,女孩从卫生间出来,穿着洁白的睡裙,仿佛天使一般站在他的面前,他没敢看她,他说,晚安。
女孩关了灯。
黑暗中,他听到女孩在床上轻轻地,轻轻地,翻身,他说,我给你唱歌听吧。
他唱了首《东方之珠》,浑厚的男中音在冬日奥克兰酒店的房间里回旋,反衬得这个夜晚分外地温馨和静谧。
歌声止住,他听到女孩在黑暗中微笑,她也唱起了一首歌,是他熟悉的日本歌曲《冬恋》。女孩的歌声不是很优美,听起来甚至还很凄清。
他们就这样你一首中国歌我一首日本歌,唱到夜深,人静。
他真的困了,在女孩温柔的歌声里,沉沉地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醒了过来,黑暗中,他看到女孩穿着洁白的睡衣就坐在他的身边,一直凝视着他。他一把拉了她来,女孩象片树叶一样轻巧,飘落在了他的怀里。
日本女孩柔美的身躯和他的,融合在了一起。夜深深,窗外的雨从未停过,一直那么细细,密密地下着,格外缠绵。
他睡了,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已是新的一天,奥克兰的天空瓦蓝瓦蓝的,酒店后面有大片的树林,树叶黄黄绿绿,还有红色的枫叶,它们经过一夜冬雨的滋润,整片树林都光亮光亮的了。
女孩不在了,她在他醒来前,就走了,他并不奇怪,他想起女孩的黑皮箱,昨晚仿佛从未打开过,她怀着怎样的心情出来旅行?他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了,因为他们彼此没有留下地址电话,他只知道女孩有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叫幸子,而至于他的名字,女孩从未问过,他也没有说。在洗手间里,他看到女孩没有拿走的一管口红,口红很新,好像才用过一次,是那种浅浅的粉紫,他把口红放在鼻子下,使劲地嗅了嗅,但是什么味道都没有。他把它仔细地装进了旅行袋里。
在他离开房间的时候,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辛酸的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从腔子里喷涌而出。他站在房间中间,闭上了眼睛,把夺眶而出的泪水逼了回去。
在关门的刹那,他注意到,门上居然被女孩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这是怎样的一个女孩啊。他轻叹,他不解。
他拿了门牌到大堂的柜台去退房,柜台前的负责人说,已经办完了手续,是个小姐今天早上来办的。
他没有再问什么了,走出酒店,奥克兰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若不是这明亮的阳光,他也许会以为昨晚的一切都是梦。一阵冷风吹来,他突然想起,他丢失了一样东西,他的红围巾,不在了,是女孩拿走了。
回到澳大利亚,没几天,就是他二十七岁的生日,生性本来就喜欢清静的他没有呼朋引伴和朋友聚会。他来到悉尼著名的维多利亚购物中心,又为自己买了一条红围巾,但是,他没有再把它围在脖子上,而是放进了衣箱的最底层。
第二年的冬天,他认识了一个美丽的中国女孩,半年后,女孩从国内过来,他们结婚了,妻子帮他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压在箱底的一沓照片还有一条崭新的红围巾,奇怪的是,照片每张都拍得很模糊,只能依稀看见一个黑衣女郎和他依偎在一起。
妻子问他,这是谁?
他说,谁都不是。
妻子问,那为什么这么亲密?
他说,我也不知道。
妻子问,既然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保留?不如烧了。
他说,不行,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更不能烧了。
妻子奇怪地看着他,又拿起红围巾,她说,你的?还是她送的?
他说,我买给自己的生日礼物。
她说,我不相信,你围这么鲜艳的围巾干什么?不如送给我吧。
这回,他一字一句地说,不行,你最好以后不要再动我的东西了。
后来,他们离婚了,离婚前,他不知道妻子怀孕了,妻子是平静地办完了离婚手续后,回到中国,去医院做的人流。
他是我的好朋友,我们认识好几年了,三十岁的他仿佛已经饱经沧桑,常常坐在我在悉尼唐人街开的茶馆里喝茶,并且每次只喝一种日本茶。他还不只一次跟我提起那次奥克兰之行,我总说不相信他有这样的艳遇,他就说,你看,这是什么?
在他的包里还一直放着那女孩的一管口红,口红是浅浅的粉紫,没有香味,我说这是高档化妆品啊。他温柔地笑了,说,是啊,接着又陷入到更深的回忆里,最后,说到动情处,就什么也不说了,仿佛对面坐的我,就是那个一袭黑衣的日本女孩。
星期四, 九月 07, 2006
丢失的红围巾 - 雷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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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条评论:
这是结局吗?有点吊人胃口。真想知道“日本女孩”的去向,想知道“他”后来的生活,想知道“他”和“女孩”是否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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